“白纸坊,两头翘,狮子、挎鼓、莲花落。”这句京城传世俗语中的挎鼓,说的就是白纸坊挎鼓。
作为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白纸坊挎鼓”的第四代传承人,近日,李双义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年过七旬的他利落地挎起一面大鼓,边演示边用地道的京腔讲述“白纸坊挎鼓”近500年的历史。“咚咚锵、咚咚锵……”随着他的一番舞动,眼前浮现出过去老北京民间”太狮灵动群舞、挎鼓响声震天“的热闹非凡的景象。
李双义自幼喜好白纸坊民间民俗文化,后来进入太狮队担任绣球“引狮人”,为他恢复和重整白纸坊挎鼓种下一粒种子。经过他数十年坚持不懈的挖掘整理,2007年,白纸坊挎鼓被列入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08年,白纸坊太狮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近几年,在白纸坊街道和政府的支持下,李双义一手建立起白纸坊挎鼓队,不仅成为北京南城白纸坊地区的一道独特人文风景,咚咚鼓声还敲响在奥运会火炬传递的现场、走进梅兰芳大剧院等京城大舞台,惊艳亮相,获得无数奖项。
“白纸坊挎鼓”为什么又叫“神胆”
白纸坊,就在北京城西南角,别看地方不大,文化底蕴却很深厚。蔡伦发明造纸术后,白纸坊地区就成为北方的造纸中心,延绵了千余年历史。白纸坊这个地名就是因元朝造纸业发达、纸市兴旺而得名。从唐朝幽城到清代,方圆十几里有二百多个坊名,只有“白纸坊”一个坊名保留至今,现如今,还保留有一条“造纸胡同”。晚清时候,白纸坊地区建立了官办的中国第一座印刷厂——度支部印刷局,当时白纸坊周围的许多人都进了印刷局当工人。
李双义说,白纸坊胡同的南口曾有一座很大的庙,叫“祖师庙”,这座庙原来是纸行王家出资盖的家庙,后来捐给纸行当作行庙,庙里供奉着蔡伦。这座庙的南面有一个小戏楼,在戏楼与正殿之间,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后来成为造纸工人练习舞狮、挎鼓等花会的场所。
早年间,逢年过节或遇喜庆大典,一些传统的民俗歌舞表演就走上街头,锣鼓喧天地热闹一番。在北京,这种民俗歌舞表演形式被称为“走会”或“香会”,白纸坊地区是香会历史最久远的地区之一,白纸坊挎鼓早在明、清两代,便已闻名京城,受过皇封,有很深厚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
白纸坊挎鼓,与白纸坊太狮、白纸坊天平共同形成白纸坊地区三大代表性的民间会档。白纸坊挎鼓,又叫“龙凤呈祥神胆大鼓老会”,属于“幡鼓齐动十三档”香会中的一档,距今已有近500年的历史。
那它为什么又叫“神胆”?据《金銮殿朝夕》记载:成立于嘉靖十三年的挎鼓会,源于明燕王扫北进京时带过来的助军威的战鼓,因数十面战鼓,声势浩大,响声震天,而被御赐为“神胆”。
过去,在白纸坊地区的民间会档有“三文三武”之说,三文是指三堂文会:茶叶老会、粥茶老会、清茶老会。三武是指三堂武会:龙凤呈祥神胆大鼓老会、永寿长春太狮胜会、子弟同乐天平老会。当时,白纸坊地区的会档每年都要到“三山五顶”走会,“三山”,是指门头沟的妙峰山、平谷的丫鬟山、京西磨石口的天台山;“五顶”是指东直门外的东顶、蓝靛厂的西顶、永定门外的南顶、安定门外的北顶、右安门外的中顶。“三山五顶”中,又以妙峰山、丫鬟山的会档为最盛。
苦心孤诣,寻找最后一位传人
李双义生在天桥,长在白纸坊,从小对挎鼓有着深厚情感。“小时候逢年过节,白纸坊走会,有唱的,有舞的,敲敲打打,非常热闹。我们小孩就跟在后边看,从樱桃园追到白纸坊,再从白纸坊追到樱桃园。我小时候尤其对挎鼓情有独钟。”李双义说。
从学校毕业后,李双义进了印钞厂工作。因为年轻时候练过武术,又喜欢踢球,腿脚利落,1965年,白纸坊太狮的传人刘德海先生吸收李双义进入白纸坊太狮队,担任“绣球”带狮人。“那时候因为人员分散、资金问题等种种原因,白纸坊挎鼓已经销声匿迹了。我就想,要是挎鼓能够恢复该多有意思!”后来,在跟着狮子队活动的过程中,想要恢复挎鼓队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平时只要有空,李双义就四处找线索琢磨这事。
三四十年转眼过去,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双义得知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下发了通知,对那些濒临失传的传统民间技艺、手工制作、民俗文化等项目进行抢救性保护。他立刻跑到街道,跟相关领导说起恢复挎鼓的想法,没想到双方一拍即合,“2006年春节一过,白纸坊街道就成立了白纸坊挎鼓申遗小组,我负责撰写申遗报告。当时兴奋极了,下决心一定要深入了解白纸坊挎鼓的由来始末,恢复白纸坊挎鼓。”
对于一项已经断档近50年的遗产项目,撰写论证报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一没有当年挎鼓人的任何信息,二找不到挎鼓所使用的任何器物,三没有关于挎鼓的有价值的文献资料……李双义当时和申遗小组的人一起琢磨出五个办法:一是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寻找白纸坊挎鼓知情人;二是在白纸坊辖区组织70岁以上老人座谈,听他们口述白纸坊挎鼓;三是主动出击,寻访白纸坊挎鼓到过的区域;四是向北京的民俗专家请教,厘清白纸坊挎鼓的历史渊源;五是到各大图书馆、档案馆,查阅历史档案、文史资料。
于是,李双义他们开始了密集的收集整理工作,三下门头沟寻找白纸坊挎鼓老艺人张青当年在村里传授挎鼓的资料,还出人意料地找到了当年白纸坊挎鼓的老鼓谱《彩云追月》《喜鹊登枝》《扫北战鼓》《三锅子》等鼓谱打法。
之后,他们又在东四十四条找到了当年白纸坊挎鼓最年轻的挎鼓人谢志刚先生,“谢老先生的出现可是重大突破。”从李双义的语气中,依然能感受到他当时的兴奋之情:“谢老先生是白纸坊挎鼓的继承人。他老人家视鼓如痴,十几岁就能背起几十斤重的大鼓敲打,深得丁禄老先生的器重与喜爱。他给我们讲述了1959年国庆时,白纸坊挎鼓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庆典晚会的故事——几十名挎鼓老会的会众专门在圣寿寺更新了鼓绊、镣衣、绒球等饰物,又重新油饰了鼓身,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排练。”
李双义印象很深,当时已经76岁的谢志刚先生告诉他:“1965年10月2日,白纸坊三大老会举办了最后一次走会活动,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令李双义感动的是,得知白纸坊挎鼓进行申遗,谢志刚拖着病体,为白纸坊挎鼓的重整恢复倾尽全力。“就是在谢老先生一次次的口述中,我们再现了白纸坊挎鼓当年的传承脉络、表演风格、活动场景和很多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紧接着,李双义他们马不停蹄奔赴河北、山西,努力还原白纸坊挎鼓的制作工艺,还三次到香河寻找原汁原味的制鼓作坊,想要找回历史记忆中的“神胆”。
经过努力挖掘和整理,四易其稿,一个曾经模糊的白纸坊挎鼓,在挎鼓传人详实的论证中,逐渐变得清晰丰满起来。2007年,白纸坊挎鼓申遗成功后,街道决定恢复白纸坊挎鼓表演,李双义担任重整后的首任队长,并拜谢志刚先生为师,成为白纸坊挎鼓第四代传承人。
保护“神胆”,想要走得更远
李双义告诉记者,白纸坊挎鼓,声势浩大、气势磅礴、浑厚洪亮而且不躁不乱。白纸坊挎鼓表演时,少则十几人,多则二三十人,由8到10面大鼓、两对龙头沉子、两对竹节沉子、四副花钹组成。每人都将鼓绊斜搭在肩上,下系一面直径二尺七的大鼓,鼓帮子置于胯部或大腿中间,左手扶鼓,右手拿槌击鼓,或击鼓面,或击鼓帮,再配以沉子、铙钹。“挎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声势、气势、阵势是任何一档香会都不具备的。也因此,自古就有‘神胆来蹲底,幡鼓齐动庆太平’的说法。”
李双义介绍说,“白纸坊挎鼓的表演形式分为行进式和原地式两种。以前随众香会一起走会演出时,白纸坊挎鼓通常会殿后,在队伍的最后分两排行进。现在,大多是原地式表演,队伍呈八字形,鼓在中心,沉子和花钹位于两侧。”
白纸坊挎鼓表演时,铿锵昂扬的鼓点,配合表演者的呼叫呐喊,气势豪迈。演员主要通过变换鼓的敲击位置、力度以及节奏快慢来表现技巧。“比如敲击鼓心,发出的声音浑厚响亮,击打边缘,声音就是清脆短促。”在李双义看来,最富有激情的技艺就是扫鼓法:“用鼓槌横扫鼓面,不光要配合表情动作,击鼓时还要将鼓点中蕴含的情绪表达出来,比如表达进攻,就要沉稳有力、不急不躁;表达胜利,就要轻松欢快一些。”
白纸坊挎鼓原来有鼓点64套,由于历史资料损毁较为严重,流传下来的老鼓谱有些还无法完整识别,目前白纸坊挎鼓的传统鼓谱仅恢复了不到十套,有“扫北战鼓”“彩云追月”“得胜令”“大得胜”“二得胜”等。“这也意味着,未来还有更多的鼓谱密码等待我们去挖掘和发现。”李双义信心满满。
在鼓的制作上,白纸坊挎鼓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首先,鼓面必须用上好的牛皮,为了保持牛皮的潮软程度,一开始不能在露天制作。在鼓身紧绷后,牛皮才能晒太阳、吹风,去掉潮气。这样一来,鼓面会越绷越紧,击打起来响声如雷。”李双义解释道。
此外,白纸坊挎鼓内嵌铜胆,制作时,在鼓腔内十字对角镶嵌四块铜板,击打时便会出现金属声,增强鼓的震撼力。挎鼓做好后,鼓身要进行彩绘,绘上“龙凤合玺”图案。龙凤图案之间是皇封会万牌。
近年来,随着非遗保护活动的不断发展,社会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李双义意识到,要让白纸坊挎鼓走得更远,必须建立起一支挎鼓队伍。这么多年以来,他教授理论、培训技能从来都是不计报酬、尽心传授。2015年,白纸坊街道办事处为挎鼓队更新了器材,这让所有队员欣喜不已,白纸坊挎鼓的表演也更加活跃在老百姓的身边,受到人们的喜爱和关注。
白纸坊是我的家,什么时候都在我的心上
2018年,李双义正式收张振生、向开伟、裴达松等三人为徒,这令他感到欣慰,“后继有人,这是必须的。我都七十多岁了,还能挎几年大鼓?再一个,白纸坊大鼓传承谱系清晰,这个行当有什么讲究、什么规矩,都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我希望年轻人能吃透了白纸坊大鼓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喜欢它,研究它,传承它。”
现如今,白纸坊挎鼓这一具有近500年历史的古老民间艺术,在断档近50年之后,重新在京城的上空震响,已经走过了十六个年头,唤醒了许多人童年的京味记忆。
“第一,白纸坊是我的家,到什么时候我都把它放在我的心上,所以,传承的东西不能丢。第二我出生在天桥,那又是一个民俗的地界儿,那时候搭棚子表演民俗,我小时候经常一撩帘子就钻进去,扎一旮旯就自己看,摔跤的、变戏法的……有时候看《仙人摘豆》看得正高兴,被人家发现了,一脚丫子就给踹出去。这都是印在骨子里的家的记忆。白纸坊怎么回事?天桥怎么回事?永定门怎么回事?先农坛怎么回事?我们这代人不说,可能以后就没人知道了。”李双义坦言。
前些日子,李双义又回天桥看了看当年住过的胡同。“虽说物是人非,但心里的那些记忆永远都在。比如我记得当年门口有辆三轮车,我跟我妹妹在门口玩,她4岁,我5岁,她想坐三轮车,我说,你上去我蹬车拉你。结果我上去还没骑稳当,一个仰八叉就给我摔下来,到现在脑瓜后边还留一疙瘩。人呐,老是对一些儿时的记忆难以释怀。你说脑子那么好呢?它就记住了!”
这么多年,回头再看,李双义最深的体会是,人生不用苛求,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做什么事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事,就全OK了。就像做饭,顺心顺意地来,味道就对了。老怕不够味道,什么都想多搁一点,反而破坏了菜的味道。”
前不久,鼓楼人艺微电影导演方喆在拍摄《白纸坊挎鼓》时,李双义在现场演绎了一段民间艺人根据当年走会排档顺序编的顺口溜,京腔京韵,极为精彩:
开路打先锋
五虎紧跟行
门前摆设匣合木
中幡抖威风
狮子门前蹲左右
双石门下行
石锁把门挡
杠子门上横
花坛盛美酒
吵子响连声
杠箱来进贡
天平称一称
神胆来蹲底
幡鼓齐动庆太平
这段贯口合辙押韵,一气呵成,博得满堂彩。“2034年,白纸坊大鼓的历史就整500年了,我努努力,到那时候再听听大鼓的响声。”李双义憧憬地说。
文/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李双义